訪問時間: 85.1.15,2.1,4.22

訪問地點: 新竹市光復路一段485巷

訪 問 者: 潘國正 文字整理: 潘國正

 

■陳坤火檔案

出 生: 大正十三年(1924)

戶 籍 地: 新竹州新竹市第三堡(埔頂)

教育程度: 新竹第三公學校畢業

職 業: 務農

志願與否: 半強迫半志願

入伍時間: 昭和十七(1942)年

返台時間: 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

部隊番號: 佐世保鎮守府第八特別陸戰隊

服役地點: 海南島

主要任務: 支援日軍警察部隊

接收國家: 中國政府

 

■翻神主牌拜三個姓

大正十三年,我出生於柴梳山堡(今之新莊里)。我聽父親說,從我的曾祖父來台灣算起,我是來台第四代。祖父母同年同月過世,父親頓失雙親後,我的表叔公一手牽六歲的爸爸,一手牽九嵗的姑姑到水源里顏家。

在顏家,父親六嵗養牛到十三歲。我就讀公學校时,戶籍上姓顏。我家中的神主牌位卻拜王、麥、陳三姓。聽說是姓王的沒有兒子,招贅姓麥的。姓麥的沒有生孩子,抱了一個養女,養女再招姓陳的。父親到表叔父家,變成姓顏的,所以小時候我姓顏,直到大東亞戰爭後,我才改回姓陳。

我十歲才進入新竹第三公學校(今之龍山國小)讀書,唸到四年級時,因戰爭爆發,學校老師一個個被徵調上戰場,所以學生根本沒有老師教,只有代課老師和校長村上。

五、六年級的課程,有上和沒上一樣,唸到六年級時,卻和五年級併班。當時學校對學生就學並沒有強制性,愈唸學生愈少,大家都留在家裡幫忙養牛割草和照顧弟妹。在學校只學了日語的讀音,大概只有四年級的程度,也沒有唸過漢文,所以識字不多。十六歲畢業後,經由姐夫介紹到新竹州自治會館當童工,一天的薪水二、三毛錢,每天掃掃地割割草。自治會館附近的草很多,整天都有割不完的草。每天带的便當是糙米地瓜,天氣熱的時候,飯都酸酸的。

出入自治會館的都是大官,記得有日本親王來過二次。我是個鄉下小孩,自治會館的設備真是豪華,讓我開了眼界。大官吃不完的剩菜,日本人把它倒掉,實在很浪費,也不會讓我們吃。

第三公學校校長村上很愛釣魚,有一天下午到我家附近釣魚,問我要不要到學校當工友,白天工作加上晚上值夜,一天有五角薪水。這比自治會館一天三角多了二角,父親就讓我進入公學校,做了一年多。

 

■駛牛車載磚到新竹機場

我十八歲時,新竹機場正在兴建。用牛車載磚頭到機場,一趟收入六角,一天可以載四趟,有二塊四收入。我家裡種田,有牛車,父親要我辭掉學校工作,趕牛車載磚頭,運送到機場增加收入。回想這段時間的辛苦,眼淚都要掉下來。

當時的新竹煉磚窯廠,在今天的新竹市立體育場旁。每天凌晨二點就要起床,吃完早飯,準備好牛草出發。牛又走的慢,走到磚窯廠要一個小時,搬磚頭上牛車,再走一個小時到新竹機場。

趕牛車的人,不能坐在牛車上,被警察抓到要罰五角,還要被打一頓,每天一個早上載三趟,下午一趟。

路徑是沿著今天光復路經東大陸橋,過鐵路走東大路。由於是淩晨出發,天都暗摸摸,也沒有路燈,火車調度時又是急來急往,沒有警告信號。有好幾次,我都差點被火車撞到(言畢聲音哽咽眼睛紅起來)。

大東亞戰爭爆發時,我擔任埔頂壯丁團,類似今天的義警、民防志願工作人員。平日訓練救火防災,支援警察大人勤務。埔頂派出所的壯丁約有四、五十人,晚上要輪流在海軍設施部(今之光復中學)當番守夜。

 

■母親看到紅單子眼淚掉下來

有一次新竹警察署行政主任吉田到埔頂巡視。他告訴我們,「戰事已經日益激烈,希望大家都能為天皇效命,以後大家部要去當兵」。

他說,「與其以后被征調,不如现在志願去」,並問大家好不好。

壯丁團的成員,你看我,我看你。沒有人說好,也沒有說不好,也沒有說不好。一個月後,日本警察就送紅單子到家裡了,我母親看到紅單子就掉下眼淚。

通知單寫著是到海南島當巡查補,類似警察的助手。我心想當巡查補比當兵好,因為台灣的巡查很有地位和權力。

 

隔了六、七天就去報到了,地點是今天新竹團管區現址,當時是日本保正(警察)訓練所。我們報到後,吃了一頓,隔天一早就被帶到新竹神社參拜,然後從新竹火車站出發到高雄搭船。

當時來自全岛五州三廳的壯丁團共有五百人,新竹州涵蓋今天的桃竹苗四縣市有一百人。當天黄昏就出海,一早醒來發現有二艘軍艦護航,以交叉方式交錯在我們這艘船周圍。有一艘是載護士,另一艘載士兵。他們好像是去菲律賓或是印尼爪哇。

經過三天四夜,第四天早上二艘船不見了,換了二架日本飛機,也是以交叉方式在天上戒護。下午四、五點停靠在海南島的海口市秀英港。後來我才知道以前常聽清官海瑞的故事,他的墳墓就在秀英港附近。當時還用「清廉吃飯泮鹽」,來形容海瑞罷官的故事。

當時也有老兵和新兵的問題,先到的是前輩,後到的是晚輩。同一天到的兵或軍屬也有時間先後的差別。更複雜的是,前往海南島的除了台灣兵中有閩南、客家之分外,還有高砂族(原住民)。韓國兵也有南北韓的派系,日本兵本身也有不同地域的矛盾和衝突。大家都知道來自日本九州島的兵最壞。

 

 

■全船只有二個十九歲的軍屬

我只有十九嵗,全船五百人中,只有二個人是十九嵗,當軍屬的人有的年齡都很大。現在的十九歲看起來是個大人,甚至十五、六歲就拿刀殺人。但是日據時代的十九歲,還只是個孩子。所以我幾乎是一路哭到海南。

由於上岸後有前輩晚輩的分別,岸上有一整排的衣褲、毛毯、碗筷等日用,東西有新舊,我也不懂什麼規矩,一上岸就幸運的排名第三,所以看到新東西當然是拿新的。更幸運的是登記前十名者,都分配在司令部所屬的警察隊。

我的部隊是海軍佐世保鎮守府第八特別陸戰隊,簡稱「佐八特」。我分配到陸戰隊本部,地點是海南岛的第二大都市嘉積市,人口約一萬人。當時第一大都市海口,人口數有四萬人。

海南島的日軍有五個部隊,分別是第十五警備隊、第十六警備隊、佐世堡第八特別陸戰隊、舞鶴陸戰隊以及橫須賀第四陸戰隊等五個司令部。上岸的五百人,每個部隊分配一百人,先進行一個月的入伍訓練。

 

雖然是軍事訓練,我們都是巡查補的名義徵調,因此僅著重在槍枝的用法和基本教練。一個月下來子弹打不超過五发,槍只要打得響就可以了。

受訓和下部隊都吃得很好,以前出家裡只能吃到糙米,沒有魚也沒有肉。在部隊有魚有肉外,米也是正港的蓬萊米,每週還發一次「戰給」(戰地配給),有煙有酒,一個月領八十元薪水。

 

■日軍、國軍和共軍咬來咬去

受訓完分發,我到司令部所屬的警察隊,其他人也是分發到各分遣隊所屬的警察隊。但部隊進入深山打仗時,我們也必須跟著去打,一年約有一、二次,對像是國軍和共軍。

當時海南島是日軍的佔領區,海南岛政府是由親汪精衛的政權指揮,汪精衛親日,日本政府稱呼海南島的中國政府是「維新政府」,正確的名稱是「廣東省第九區行政督察公署瓊涯」。

有趣的是,海南島上有日軍、國軍、共軍三個軍事團體。國民黨掌握的國軍有守備、保安和遊擊隊。共產黨掌握的共軍有第一到第七聯隊、挺進隊(保安)和自衛隊。日軍則有海軍、警察隊和駐地警衛隊(屬維新政府)。

三個軍事團體的三角敵我關係是,日軍打共軍也打國軍。國軍打共軍也打日軍。共軍則是打日軍也打國軍。三個團體咬來咬去。日本政府是反共産主義,所以和共軍的遭遇比較多。

十九歲的孩子上戰場打仗,聽到槍聲時都會怕。只好求「阿公阿媽,城隍爺、觀音媽和天公庇佑」。日軍打仗是只進不退,受傷的士兵還是要向前沖,其實當時不衝也沒有什麼退路。附屬部隊的警察隊,不打仗的時候,就查戶口,探求民情和掌握經濟狀況。

 

■自告奮勇當通辯

有一天我們跟著部隊打仗,早上吃完飯,指揮官訓練時間「誰會講海南話?」指揮官的「通辯」(翻譯)戰死,臨時補充代理「通辯」。

隊伍中沒有人回話,我鼓起勇氣說「我會」,指揮官叫我出列,整理行李上車回司令部。

當時我高興得心臟都快跳出來。因為昨日才有二個戰友在內山被打死,我卻有機會離開戰场。

「其實我那懂海南話,日語都不太通,海南話聽都沒聽過」。

「所以一上車就就煩惱起來,怎麼辦,萬一穿梆了,要被砍頭的。」

車子一路行走,我不知所措的連飯都吃不下。同車的日籍士兵問,「為什麼不吃飯?」我說「吃不下」。他說「吃不下讓我吃」,說著說著就拿走便當。他還真敢。

到了司令部,被通知見司令官,他的職位是海軍大佐,相當於上校。進入辦公室,大佐雙腳蹺在相當一般桌子四倍大的桌上,抽著大煙。我緊張得全身都濕透了。

司令官問,「你會講海南話嗎?」,我硬著頭皮說,「會一點點」。他說好,接著就叫來警察隊長招呼我。

我一看,「怎麼是他」。

警察隊長就是新竹警察署行政主任的吉田。當時就是他要我們入伍,還說反正以後也要當兵的那位主任。

吉田在海南島是司令部的警察隊長,肩上有三顆星,算是高級警官。我認識他,他當然不認識我。

 

■巧遇故鄉人

吉田帶我到他的辦公室,桌子也有一般的二倍大。他問我從那裡來的?我說「新竹州新竹市」,他睜大眼睛用日語說「那裡?」

我說「我是來自新竹市的埔頂壯丁團」。又問我認不認識他,我說「當然認識」。
他找了一位高等刑事鍾阿三招呼我,鍾阿三也是新竹州人,是新埔的望族。鍾阿三又找了巡查部長古星南,相當於班長,也是新竹州人,是竹東二重埔人,原來在新竹當警察,劍道四段高手。他家住在寶山水庫房一帶,也是地方望族之後。他哥哥的名字我都聽過。

古星南帶我到市場學海南話,進入嘉積新落成的市場,這個市場到今天還在,幾年前我去海南島時特別前往參觀。

我跟着带著軍刀的古里南後面走到市場,途中不斷有人放下手邊的工作,立正行禮。當時海南岛的平民,見到日本皇軍都要行禮,皇軍不能進入一般商店。理由有三。

一是不打攪民眾。二是說商店的衛生不好,不能吃。三是保護在當地開店做生意的日本僑民。軍人就算是出差,都必須在手臂上別「公差」的臂章。一般兵隨便出來,被抓到先關一個星期。一般兵就算肚子餓也不能進入商店吃,凡是穿日本軍服就不能進入商店。

這一路見識到日本皇軍受禮遇和尊敬的場面,讓我第一次感受到當日軍的光榮。

 

■出任嘉積市市場管理人

聯絡好後,就跟著古星南走,他是大人,我是小孩,跟著他的屁股後面。他問我住那裡,我說住在關東橋。「巴該野鹿,我住在二重埔(今之寶山水庫一帶),不知道你要來,不然可以託家人帶點東西來吃」,他有點遺憾的說。

進入嘉積市场,古星南帶我進入市場辦公室。維新政府的總務課長,兼任市場總務課長。我們一進門,七、八個職員和一分隊的警衛隊員,所有的人立正行禮問好。

古星南很派頭的拉椅子坐下來,把軍刀拄在地上說,「我向大家介紹,以後他就是市場的管理人」。大家聽到就向我行禮,我也回禮。課長立即搬新桌、椅讓我坐。

當時我並不知道管理人的任務是幹什麼的,我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子,坐這麼大的椅子是很難為情的。

他们拿了一堆茶點和食品招待,古星南招呼我吃,我不敢東。他說,「人在戰地,什麼時候死都不知道,吃!吃!」我才勉強的拿一塊餅乾吃,其他人都不敢動。古星南說,「來!來!大家一起來」他們才敢動。

 

■枯坐辦公室,大家都不敢走

海南島人一天只吃二餐,上午十到十一點和下午四到五點二頓。都市人中午吃茶點,鄉下則沒有這個習慣。

古星南說他要出去逛逛,留我一人在市場辦公室,我一直坐也不敢動。看著出征前哥哥花十塊錢買給我的錶,奇怪已經十二點,也沒有人叫吃午餐,職員也不休息。我心想再不回去部隊吃,就沒得吃了。

我站起來,他們七、八個人也都全部站起來。

我嚇了一跳,馬上坐下,他們也跟著坐下。

我心理嘀咕著,這是怎麼回事。

我實在忍不住了,站起來趕快跑回部隊吃飯,不管他們的反應,回到部隊,還好留了一點飯菜可充飢。

吃完飯都快一點了,我趕快到市场上班。警衛隊看到我,就來個大敬禮。

「奇怪!都沒有人來」,辦公室沒有半個人,我覺得很奇怪。

突然有一個職員,上氣不接下氣跑進辦公室,頻頻向我行禮。我趕快從椅子上站起來,聽不懂他說什麼,也不知道怎麼回事。原來他們對管理人那麼早就到,而他們都不在,覺得這是很不禮貌的事。其實當時的上班時間還沒到。

 

■茶點上都是蒼蠅

他們又去拿茶點來了,早上是古星南說吃吃,大家才動手。

現在沒有人喊,我不敢動手,他們見我沒講,也不敢動手。

結果茶點上都是蒼蠅,大家耗了一個多小時,這時古星南拿著軍刀,搖搖擺擺的進來了。

他看到茶點都是蒼蝇就說,「巴該野鹿,茶都涼了為什麼不吃。」他告訴我說,「你是主人,為什麼不叫大家吃」,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是主人。

過了兩天,古星南問我在幹什麼?我說,「沒有啊!」

我心裡想說「我是在這邊學坐的」。

因為二天我都坐在辦公室內,也沒有人叫我做什麼,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,語言又不通,坐得我的屁股都坐痛了。

我說,「你也不早說,我都不敢動,出去上廁所,也連忙趕回來」。

他說,「這是戰地,你是管理人,要去那裡就去那裡,管別人幹什麼」。他還用閩南語罵我「憨大呆」。他叫了警衛隊員,帶我去市場學海南話。

 

■到市場学海南島話

到市場學了一些海南話,當我要印證說的對不對時,被問的人都點頭稱是。其實他們都怕日本人,我講錯了,他們也說對,不敢說錯。我講什麼他們聽不懂,他們說什麼我聽不懂,我笑他們也笑,他們笑我跟著笑。反正臉沒有臭臭就好。

在市場巡視時,他們看到我都行禮,我連連揮手說,「不用,不用」。愈說不用他們愈是行禮,有人正在秤東西,看到我去,連忙放下工作,連被秤頭砸到腳都不喊痛,行完禮,才撫摸被砸傷的痛處。

搞不好背後在駡,沒事巡視什麼,害他腳被砸傷。這是當地政府要求民眾尊重皇軍。

在市場當管理人,權力雖然很大,也很受尊重,其實我做得快要哭出來。我不識字,市場來的公文,市場的預算開支、攤位出租我都看不懂。

晚上把公文帶回去,老實告訴古星南說,我沒有唸多少書,公文都看不太懂。他教我批公文,說可以就批「可」就好了。但是也要小心市場職員會包庇和圖利自己親人,遇到這類問題批「研究」,他就不敢再送來。我深深感受到不識字的痛苦。

為了學讀書,我最常去鴉片煙館、娛樂場(賭場),這些地方學語言最快。市場內大家做生意,沒有什麼時間教我講海南話。

 

■带宣傳隊當「阿哥」

在市場工作了二、三個月,來了一道命令,說正式的「通辯」報到了,我不必去代理「通辯」。上面給我新任務,帶領維新政府的「反共青年團宣傅隊」巡迴表演。這是一個新劇的戲班子,配合海南島上一年一次的「群普祭」慶典,宣傳反共產的劇團,演員、煮飯加司機都是海南島人,有十六、七人。

「群普祭」慶典,市區從農曆七月一日到月底,辦一個月。宣傅隊每天晚上七點演到十一點。當地的劇團,就好像我們的亂彈戲(北管劇團),接著從淩晨演到天亮五、六點,這是當地百姓最大的娛樂,天天都是通宵達旦。

因海南島不是完全平靜的地區,還有共軍和國軍常會滲透到民間。慶典演出前,日軍在各個通道用沙包和鐵絲網圍起來,並設有五噸的戰車,一般俗稱為「豆子戰車」,駐守在各出入要塞,防範外來入侵。民眾也只能出去,不能進來,民眾看戲都看到天亮。

慶典在市區是一個月,郊外的小鄉鎮以寺廟為單位,演出二、三天。在日軍總司令部三亞演五天,我帶著這個宣傳隊全島巡迴表演,警察隊配了一把軍刀,長槍改為短槍,穿軍服,拿軍刀是相當風光的打扮。那個時候我才二十歲。

宣傳隊前後巡迴了六、七個月,帶著劇團等於當「阿哥」,海南話也學得很快,能和和當地居民有說有笑。

回嘉積市時,部隊放我假,我到市場看老同事。海南話通了,回想初見面時,他們說差點被「折磨」死了,如果以後都是這樣,日子就不好過。其實當時我不知道市場管理人權力這麼大,他們都怕我,言語也不通。

 

■鴉片不要吸上癮

在海南島街逛,鴉片煙館是必到之地。我也吸過鴉片,因為根本不用花錢,當地人都會巴結。市場總務課長曾事先告誡說,「我沒有資格向你講,但是我年紀比你大,鴉片千萬不要吸上癮,對身體非常不好。」

這句話我記得很清楚,雖然我吸過鴉片,很香,味道苦苦的,但醒覺性高,沒有上癮。

宣傳隊工作任務完成後,古星南交給我新任務,說司令官和維新政府,要辦一場嘉積市保長甲長會議,有幾百人參加。保長就是我們的里長,甲長就是鄰長,他們都是海南島上有身份和地位的人。全市有一百保,這次會議約有五、六百人參加,日軍部隊司令官和維新政府首長官員都會到場。

這場在維新政府廣場前舉辦的會議,擴大器裝了四、五個。我負責把司令官的話翻譯給大家聽。當時我雖然學了近一年的海南話,但還不太深入,日語也不是很靈光。古星南說,沒有關係,把司令官的意思翻譯出來,讓大家聽得懂就可以了。這場會議幾乎全市所有重要人物都到場。

警察隊長吉田致詞時,對治安問題呼籲各保甲要相互聯絡,有事情從基層聯絡到軍部。日本政府護衛島民利益,為海南島造橋鋪路做了很多建設,也不會放火燒房子。他解釋日本發動大東亞戰爭,是為了黃種黑頭髮的亞洲人爭一口氣,,齊心對抗白種人。

日本字我雖然不太認得,但聽還可以。我把大意翻譯給大家聽,問大家聽得懂嗎?大家說「聽得懂」。其實聽不懂也說懂。結束後,有上千人聚餐。縣長看到我就比出大姆指,「翻譯官翻譯得真好,你講的我們都聽得懂」,並陪同到各桌向保長和甲長敬酒。

 

■兼辦多項警察業務

經過幾天,警察隊長要我兼辦情報、經濟、民事、刑事四項,由古星南指揮,負責人是鍾阿三。我發現鍾阿三是好心腸的人。

刑事部份看守犯人的是印度人,他們是日軍在香港抓到的俘虜兵。警察隊內約有二十位印度人,都是三十多歲左右,身強力壯,白天做工,晚上看犯人。審

問犯人時,要他們打,他們就打。

鍾阿三說用打的不好,打犯人會使他們懷恨在心,未來他們也會對我們產生威脅。人生只活一次,沒有第二次,砍他們的頭,他們也沒有地方申訴。我對鍾阿三的人格非常欣賞,當時他四十多歲,我二十歲。終戰後,鍾阿三曾到我家聊過天。

為了搜集情報,古星南讓我穿便衣,要我去賭場瞭解民情,搜集情報。嘉積市人口只有一萬人,賭場有七十多家,他們稱之為娛樂場,裡面有麻將、牌九等各式各樣的賭法,我天天在這些場所打轉,搜集情報。

鍾阿三和古星南二位同鄉,戰爭還沒有結束就調回台灣,他們的任務,包括情報、經濟、民事、刑事等工作都交給我,後來補了一位原在埔頂派出所的警員,姓周,約晚我一年多才到。

 

■虛報祕探人數險穿幫

擔任情報工作都有祕探,我的祕探(線民)通報說,日軍兵營內有四十多個給士(工友),警察隊內三個工友都是共產黨的間諜,他們接受瓊東縣(今改為瓊海縣)志忠鄉長王詩軒指揮,王詩軒這個人每天都在賭場賭博。

當時我的薪水有一百多元,為了辦這個案子,必須花錢養一些祕探。但我手上根本沒有什麼錢,因此向上級申報說,我要養七十多位祕探。按規定部隊編給外圍秘探的經費,每一個月發十包香煙(十支一包),每年一套衣服、一個月十元,那個時候的十元算是很大。

由於情報很確實,有把握可以逮捕王詩軒。實際上我手上的秘探只有二十多人,虛報五十多人,是要弄部隊的錢做開銷。

沒有想到司令官卻說要慰勞祕採,要我召集七十位祕探聚餐。我心想,可能是要確認是不是真有那麼多祕探,心想完了,完了。
如果真的要召集祕探,必然穿梆,當時天天吃不下飯,還煩惱會因此下獄關十七年。我立刻向主管情報的係長海軍通信中尉隊長反應,說司令官要召集祕探吃飯。

他說,這怎麼可以,秘探和秘探之間身份不能暴露,他說要取消。我聽到高興極了,可以躲過這劫。

 

■絕對不歪百姓的血汗錢

那時我手上只有二十多位祕探,虛報七十多人,相差五十個名額,是很大的一筆經費來源。一個月十塊錢,五十個就五百多元,一年多五十套衣服,香煙一包部隊賣三錢,黑市賣二元。一尺布八錢、一角,黑市賣十元。總的加起來,是一筆相當不得了的數字。

這些東西我不可能拿出去賣,都是由祕探出去賣到黑市。三條煙在黑市可以賣十元,祕探拿二元,其他交給我,我可以永遠當頭家,也把祕探養得服服貼貼,為我做事。這些筆錢不是我要貪污,而是要應付應酬和額外的開支。當時也不可能把錢匯回台灣,而且會露出馬腳。我雖然「歪哥」,但是歪日軍的錢,不歪百姓的錢。

為什麼會花費這麼大?因為同梯次的兄弟分發在各分遣隊,他們輪流回本部,回來都吃我的,由我招待。還有平常的炊事兵、衣物兵、建設隊,加上養秘探和平民都要交際,所以花費很大。

 

■出征兵比不上一隻太平狗

有一次一個當地人犯罪,如果打報告上去是要殺頭,但我被他的保長感動而釋放。二十天後,保正带他來我的辦公室。

地方上的保長很有威望,地位崇高,也是地方的意見領袖。出門都有三個人带槍跟著,一個拿著保正抽的長煙鬥。一個拿草繩,那個時候沒有火柴,都是石頭打鐵,用草繩引火點煙斗。另一個拿槍保護,當時的社會並不平靜。

保正管一個里如果有一百萬元資產,可以養十個民兵。一百五十萬元可以養十五個民兵。民兵領多少錢,吃多好,都是由保正決定。所以大家搶著要做保正身邊的人。

保正带著犯人進入情報班辦公室找我,犯人一進門就跪下爬進來,當時我才二十歲,趕緊上前扶起來。保正說他專程帶人來感謝,說著說著掏出一疊鈔票,約四、五百元軍票。當時軍票一塊錢,可以換八十元的當地紙幣,這筆錢是不得了的錢。

他說,「這些給你喝茶。」

我说這是你的嗎?保正說是那個人的。

我上前打那個犯人,並說你不要再來找我,回去!要不然就殺頭。

如果我要住海南岛歪哥拿錢,我可以比王永慶還富有,成為大財主。不拿的原因是父母親從小就忠告說,錢大家都愛,但是不義之財不要拿,出徵兵比不上一隻太平狗。

 

■差點被一盒餅害死

我父親曾在北埔事件(蔡清琳抗日事件)擔任隘勇,被抓到的番仔,都被刑求,很可憐。

我后來當新竹市民代表時,有民眾在過年拿了土鸡、魚,挑到我家送禮,我說你是要害死我,我一隻煙都不要。

我的反應让保正嚇壞了,我拿二包煙給保正,一包給那個犯人。我說我調查過你,不是無惡不赦的人,人只能活一次,我年紀雖小,我有父母有兄弟,這種錢我不吃。他感激的倒爬回去,連拜了十幾次。但是後來我差點被這個犯人害死。

幾天后,他們到日人商店买了餅送來。他們说第一次不知道而送錢,這次买餅乾表达感激之意。我看那個餅大概值三、四元,算是有價值的禮物。在他們的盛情下我收下了,但是回敬三包煙給他。三包煙在黑市值六塊錢,不比他送來的差。

這盒餅差點害死我。

我的班長姓林,是台灣中壢派來當警察,他進入辦公室看到餅問是誰送來的。我說是一位保正送的,儘管拿起來吃。

他拿了一塊,結果嘴上咬出一疊鈔票。我當場嚇一跳。心想我比他早到海南島一年多,他會認為我過去不知道吃人家多少錢。

他也尷尬,我也尷尬。

我說,這是上次保長送錢來,我不要。結果這次送餅來,我也不知道裡面會有錢。班長也知道,如果有錢也不會讓他吃。

林班長通知保正和那個送禮的人來,我一看到就打那個送禮的人。這件事如果被法辦,我會被關十七年。我說錢我很愛,但這種錢我不要。

 

 

■四十多位工友是共軍的間諜

話說我的祕探回報,部隊和警察隊的四十多位工友,是共軍的間諜。我約了維新政府下的志忠鄉長王詩軒到賭場賭博,我不會賭,輸了一屁股,錢也不夠。因此和王詩軒約隔天送賭債到他家。

我带了三個人到王詩軒家中抓他,發現他褲襠內藏了二把槍。逼問下,他一五一十的供出部隊四十多個工友,都是受他指揮的間諜。

王詩軒是共產黨員,理應責任一肩扛,沒想到他把所有名單都供出來,包括他老婆也是共產黨,以及上頭由誰指揮都講出來。嚇得要死。

關了幾天,我放他走,當時他的身上有被刑求的傷痕。我說抓你沒有用,我要抓幕後的頭頭,其他工友陸續被釋放。

放王詩軒走之前,我用一文錢的鈔票,上面寫了「祕探,軍警放行」。

 

■逮捕共軍宣傳部長

一個月後,王詩軒通知我到他家抓人。去的時候,幕後指使他的紅軍宣傳部長陳一清、紅軍婦女會長叫杏花,忘了姓什麼,他們二人都在場。我們去了三個人,一口氣把他們全部抓起來。

我們用繩子綑住被逮捕的宣傳部長,他卻一直掙紮,幸好去的警察都有學過柔道和劍道,將他制服。沿路送回時,我拖著繩子走到前面,他不走,就被打。只要打他,他就粗話不斷,咀咒著「今天打敗德國,明天打敗日本」。結果還真被他講中,德國和日本後來都被打敗了。

带回問口供,陳一清什麼話都不講,用刑灌水把他的肚子灌得大大的,三、四天都不進食,他還是抵死不從,不發一語。

司令官特別來探視,我告訴陳一清說,部隊的司令官要來看,希望他能合作。但陳一都部不回答。

司令官來看時,希望他能反正。結果陳一清突然袭击司令官,旁邊的警察,用柔道把陳一清摔倒。司令官說,「這個不要殺,留活口,讓他反省」。

陳一清還是絕食不吃,看守所的印度人,用大棍子打也沒有用。他因絕食而昏厥,我們潑水弄醒他,吊起來灌水,開始吐出來,後來還是被強迫喝水,過幾天他就吃了。整整經過六個月他才開口,提供情報,但情報都已經過時了。

婦女會長杏花因歸順吐實,沒有為難她。

後來日軍抓到一位國民黨的連長很合作,我安排他到維新政府的警衛隊。而且將國民黨連長和共產黨婦女會長安排在一起,這二人後來居然結婚,我成為媒人。終戰後,我沒有東西吃時,他們夫妻雪中送炭相助。

我抓到潛伏的共產黨幹部,三亞總司令部特別舉行很大的表揚儀式,公開頒發獎金,但是只有十塊錢。儘管風光了一陣子,也因這件事,使我後來離開日軍。

共產黨放風聲,懸賞要我的人頭。拿到人頭可領到獎金五十萬,抓到活的,獎金三十萬。

 

■陰錯陽差國軍遭殃

我有一位祕探,是國軍保安司令部第六團長楊開東的侄子,楊開東是陸軍上校,海南島人。他的部隊類似一般的警察部隊,他領導的部本部手下有二百多人,在文昌縣的山裡待了五、六年。山裡很辛苦,也已經沒有什麼糧草,吃穿用都不足,難以支撐下去,有意率官兵,歸順日本政府。

楊開東透過他的侄子,傳話要求日本給他五萬軍票,讓他安撫部隊。因为當時他們已經很艱苦,也沒有補給,如果日本部隊能答應他的要求,他就歸順日本。透過安排,我和楊開東見過二次面,確認他的意圖,當時他的部隊也接近日本控制下的歸順區。

我把這件事呈報情報係長,轉達到司令部司令大佐(上校)江島。江島司令認為既然要歸順,還開口要錢,沒有什麼誠意,不僅沒有接受楊開東的條件,反而調動部隊派兵攻打。

我知道這個消息後,拿一張一文錢的紙幣給楊開東的侄子,上面寫了「祕探,軍警放行」,要他儘速通知楊開東。祕探用走的,當然比日本軍隊慢,所以消息還沒有傳到,日軍就清剿了楊開東的部隊。日軍當場打死了二十多人,带回七、八十多支步槍。

楊開東的部隊被圍剿後,楊開東對我很不諒解,說我騙他,害他們被日軍圍剿,因此放話要我的人頭。

 

■兩面不是人

共軍說要我的人頭,現在國軍也要我的人頭,國軍和共軍都在暗處,日軍在明處,使我身處險境,埋下我陣前反正投入國軍行列的原因。

其實當時已經有不少台籍日本兵,歸順到國軍和共軍行列,後來我反正到國軍陣營時,發現已有五百多位台籍日本兵投效國軍行列。

會投入國軍的人原因很多,講好聽的是有愛國精神,希望祖國強大。講不好聽,有的人是從日本部隊逃兵投靠。也有的是把罪的人去投降、也有人不滿日本人殘殺中國人。

 

■擺脫險境調到北山

我的處境很危險,向通訊隊情報係長報告情況,轉到警察部吉田,他很疼我,把我調到情況單純的嶺南鄉北山分遣隊,相當於鄉公所的鄉下。

當地有一個分遣隊守一個守望台,隊長是台灣去的日本人,只有十幾個兵力,輕重機關槍各一支,當地配合的維持會(鄉公所),衛隊也有十幾個人。

北山是一個小地方,平常人煙不多,地方上也沒有燈火,都是點油燈。當地攤販是以每月一四七、二五八、三六九的方式,到各定點聚集成市場。為了讓地地方熱鬧,我以前曾帶領「反共青年團宣傳隊」巡迴表演,利用這個關係,聯絡宣傳隊來表演。召集北山十個保(里)的保長和甲長說明後,他們都非常高興。

 

■安排逃脫日軍部隊

在我去之前,北山曾經被日軍清剿而全滅。這是很冤枉的事,因為當時日軍把「北岸」和「北山」弄錯了,這兩個地方的日語的發音相近。日軍原來要清剿共軍佔領的「北岸」,結果誤把「北山」給清剿了。

我報到後先到各保巡視,路上看到一堆白骨未清理,我向白骨說,找個好日子幫你安葬。當地人知道這件事後,認為我真正關心民情,因而非常尊重我。比過去我在嘉積市當市場管理人所受到的禮遇,還要禮遇。前者是因為威權下的不得已,後者則是尊重他們的需要而擭得真心的尊重。

北山的日子很清閒,嘉積市的祕探經常來看我,一來就說情勢很危險,對日軍不利,楊開東的侄子也來說明,楊開東知道我曾委託他侄子,通知日軍要攻打他的部隊,因而諒解我的立場。他侄子告訴我,日本的情勢不好,希望我歸順國軍到楊開東部隊。

他們都叫我跑,有的還建議我跑到大陸或坐船回台灣,但是我不管逃到大陸、台灣都是逃兵。被抓到很麻煩,當時我已經二十二、三歲。

我十九歲到海南島,前後待了三、四年,看到不少人戰死,無辜百姓也受害。老實說看到這麼多人喪命,自己也怕死,因而和傾向國軍楊開東部隊的二位祕探約好,由他們保護我投靠國軍。

投靠之前,我把衣物以及離開嘉積市時一些人踐行送的戒指等貴重物品,寄放在守望台山下一位婦女家中。這個婦女大我二十歲左右,我叫她阿嬸,我曾經去她家,看到她家整理的很乾淨,留下好印象,覺得她是可信賴的人。

■意外被共軍攔截

我把東西寄放她家時,她驚訝的說,「我都可以當你媽了,為什麼把這些東西寄在我家?」她說,「我只有一個人,如果被偷走或我死掉怎麼辦?」我說,「我寄放在妳這裡,就是信任妳」。當時我沒有告訴她說我要逃兵。

 

和祕探約好後,晚上十一、二點,整理了行囊,身上帶了三支短槍,穿了二套衣服。當時交通不方便、也沒有電話,出發後在半路遇到共軍。

當時共軍正在北岸村「现地徵糧」收米收錢,各個村子路口都派兵持槍站哨。

二個兵用槍指著我問,「你是誰?」

我說,「我是隊长」。並反問,「你們是誰?」

他們回答說,「我們是紅军,嶺南鄉」。

面對這個緊要關頭,我應變說,「我要找鄉長」。

他們問,「這麼晚例如,你找鄉長幹什麼,有沒有事先聯絡?」

我說,「沒有。」

海南島一個很特殊的戰地,各個村子的村長或保正,同時是共軍、國軍和日軍的村長或保正,平民百姓只求平安。海南島上親日的維新政府下有十六個縣政府,國軍也有相對的十六個地下的縣政府、共軍亦然,民眾要同時面對三個不同政府和部隊。

國軍向百姓徵糧的名義是抗戰所需。共軍徵糧時說的是為了反革命政府,並說國軍是「元朝奴」,意思是元朝蒙古的奴隸,是共軍罵國軍的話。日軍徵糧時,是由維新政府配合出面。

 

■糊裡糊塗加入共軍

面對徵糧的共軍,幸好一年前我抓紅軍的宣傅部長和婦女會會長時,紅軍也不敢大肆張扬,加上通訊不發達,所以鄉下地方的紅軍並不清楚我的來路。

他們用槍堵著我的肚子,通報鄉長祕書。祕書提著燈來说「歡迎你来」,并带著我去一個屋子裡。當時紅軍都已经收了米和錢,正在吃大餐。

我說我知道你們來徵糧,我只是來看看。祕書和紅軍問我從那裡來,我說,「從北山來」。他們說你不怕遇到「元奴」(指國軍),並說德國敗了,日本遲早會敗,希望我能歸順他們。

我告訴祕書說,要我歸順可以,但至少也要有鄉長在場。他們立即到隔壁村找鄉長來,事實上我也不認識鄉長,為了表示誠意,我把身上的三把槍拿出來,交給他們,算是帶槍投靠,以取得他們的信任。說完後就和他們一起見紅軍隊長,就這麼糊裡糊塗跟著共軍走。

在紅軍部隊待了二十多天,睡地下,吃飯糰沾鹹水,沒有菜、沒有肉,開水當湯,生活真是苦不堪言。更倒霉的是,我感染了痢疾,全身發抖。幸好當地一位阿婆,找了草藥為我治病。當天吃了晚上就不發抖,吃了一個星期,全身都好了。

這個阿婆是我的救命恩人,她的兒子在日本佔領海南島時參加紅軍,被日軍殺死。

 

■逃脫共軍部隊

和共軍相處二十多天,為了脫身,我向紅軍的隊長說,有些東西還放在北山,希望去拿,如果不放心可以派二個兵陪我去。他遲疑了一下,反正我已經是日軍的逃兵,不會再回日軍,因而同意派兵陪同。

他還很好心的抓了一把「紅紙」給我,「紅紙」就是紅軍使用的錢幣,只有紅軍控制的地區可以使用,這些錢也沒有什麼用,因為根本看不到人在賣東西。

當時距離北山步行約三個小時,我算計著脫離紅軍,和紅軍在一起根本不習慣。過去在日軍部隊裡,有魚行肉吃,睡的是榻榻米。紅軍卻吃飯糰,睡在地上,很難適應。紅軍派了挺進隊的二位隊員陪同。

一路走到萬泉河,這條河道有三、四百公尺寬,在支流分叉點只有三、五十公尺左右。我知道這裡有渡河的竹筏,可以拉鐵線通過。誰知道那麼剛好,北山山頭上的日軍,正在進行威力展示,這是每個月都會對空鳴槍展示威力,那二個兵不知道這回事而被嚇到。

到了萬泉河,他們不敢過去,我和他們商量說,你們槍借我,我手上的錶押在你們這裡。當時鄉長隊長都沒有手錶的,算是稀奇的東西。我说你們在這邊等我,二支槍借我,除非我死,我一定会回来。

他們遲疑了一下,我說不然一支槍借我就好。他們點頭答應。

我到了溪邊,先丟石頭試探是否有人埋伏。結果沒有反應,我就渡船到對岸,而且把竹筏放水流,斷掉他們追過來的後路。

 

■阿嬸被刑求清淚四行

我到北山山腰找阿嬸,貴重的東西都寄放在她那裡。我依照過去約好的暗號敲門。她躡手躡腳的開門,我聽到她還去撈了一盆水,倒住門柱下石頭的水盆內,如此開門才不會發出聲音。

進去後,她用石頭打火點油燈,帶我進入她的臥房。

那知進門後,她把褲子脫下來,讓我大吃一驚,她的屁股整片都黑青,黑得讓人看不下去。手被繩子綁的痕跡還清楚可見,腿部也都是黑青。,

她哭著說,「日本人發現你逃兵後,用木棍打我,打得很慘。東西都被日本人拿走了」。她哭,我也於是心不忍的跟著落淚。還好這些日軍,不管是日本人或是台籍日本兵,平常和我的交情都很好,放了她一條生路,沒有把她槍斃。

她知道我的情況後,煮了稀飯給我吃。

台灣蓋房子的石磚是橫著堆砌,是八寸壁,海南島的房子是直的堆砌,是四寸壁。她在一片牆上用木頭輕敲,敲下一塊磚頭,並用手撈出我寄放的戒指。

她說幸好戒指沒有被日军拿走,算算有六個戒指,她还在撈。我說不必了,天亮了再找,如果還有,算是妳的福氣,我拿了三枚戒指送給她,感謝她的心意。在戰亂物質缺乏的時代,戒指是保值的資產,對她而言是相當珍貴的東西。

她問我有什麼打算,能不能再回日軍部隊,我說如果回去,逃兵要被關十七年。從她的口氣知道她是支援共軍的,曾經和她相處一段時間,都不知道她是共軍的底。我說才從共軍那邊逃出來,怎麼能再回去,現出只能投靠國軍。

我拿一條毛毯準備走,她說等一下,從枕頭下拿一枚虎頭鎖住的箱子,她打開鎖,取出二十元,或是二十五元,我忘記了,她把錢塞給我。我說,「這是妳所有的財産,如果拿妳這些錢,會被雷公打死。妳好好保重,未來有機會我會報答妳。」

 

■「我要歸順國軍」

北山曾经是我的地盤,所以路徑我很熟悉。我走到一個叫光嶺的地方,當時已經淩晨三、四點,可以看到萬泉河的渡船口。想到竹筏被我放水流走,早上要過河的攤販們,不知道要怎麼渡河。我很後悔把竹筏放水流,讓河兩邊的民眾都不能過。

我也想到為我治病的阿婆,和被日本人打屁股的阿嬸,這二個人都是我的恩人。我愈想愈難過,在荒野間走了一個晚上路,也沒有睡覺,腳都不太能走了。

天逐漸亮了,但一下子又暗了。

回台灣後,告訴父親這件事。父親說了一個「良心賊」的故事,他說,有一個「良心賊」偷了別人的東西,卻心不安,想要拿回去放,但是天亮了,他不敢放回去。奇怪的是天亮後,一下子天又暗了,小偷因而得以把東西放回去。我父親說,這是天公體諒小偷的心意,鼓勵他拿回去放的安排。

突然我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,有攤販要去嘉積市。我喊著問他要去那裡,攤販卻嚇得跑的像飛一樣。我追上去問他為什麼要跑,他說他知道我是北山的逃兵。他問我要去那裡?我說要去投靠國軍。他說我們是自己人。北山的居民多半是傾向國軍。

攤販要去嘉積市做生意,要我找一個空屋,等他回來會帶一些東西給我。我就近在距離道路一、二百公尺,找了一個空屋睡覺,睡覺前我在門口的地上,寫了「我要歸順國軍」的字眼,以防遭到不明的侵襲。

一晝夜沒有睡,睡得昏頭轉向,究竟那個攤販有沒有買東西回來找我,我也不知道。醒來時,天又暗了。北山不敢去,嘉積市也不能去。我抱著毯子走向國軍駐紮的方向,走著走著到了榕木村,榕木村姓王的保正是我的朋友。

走到王保長家的後門敲門卻沒有反應,我輕聲喊說「我是柴山啦!」,我在新竹住在柴梳山保,我改日本名字就用「柴山」,結果前面的自衛隊跑來帶我進去。我向保正說要投靠國軍,結果遇到共軍的經歷。

保正的太太也起床,看到我就叫下人點飯殺雞。保正說隔天再帶我上路。當晚像餓虎般大吃一頓。

保正六十多歲,鬍子長長的,抽的是大煙鬥。他的五個自衛隊員陪同,帶我到樂會縣政府,這是傾向國軍的縣政府,縣長很高興的接待我,並準備了一餐。

 

我看到一鍋冒煙的汤水,走進一看,汤水清澈得可以見底。下人送出來一袋米篮子,拿出來的是飯糰,我心想完了,和共軍吃的一樣,真是命該絕。

不同的是,县長、科長有菜可以配,是椰子油炒青菜。共軍不論階級大小,一律只有飯糰配開水。他們真是所谓的无產階级,不論縣長的太太或隊長的太太通通一樣要洗米、挑水,沒有階級之分。

住了二三天,他們說要帶我去司令部找楊開東。我實在不太願意去,因為不知道他是否還記恨被日軍清剿的事。但已經到了國軍的區域,只好任其安排。當時的時間約是民國三十三年底。

一位科員带我去,經過層層关卡见到楊開東。他說我早就應该來。我說當時派员接我时,沒有接好,中途失散,被共军带走的經過。楊開東的保安司令部只是個茅草蓋的草寮,楊開東招呼他太太出來和我见面,他太太是居然日本人。

楊開東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,在日本唸書時認識日本太太結婚,當時他只有三十多歲,身裁非常高大。他原來是在大陸的部隊,因為是海南島人,因而派到海南島。

就這樣我投靠了國軍,初期在保安司令部任職,職稱是前廣東保安司令部中尉特務員。他問我海南島的地理熟嗎?我說當然熟,不僅在警察隊待過,而且曾經帶宣傳劇團巡迴全島演出。

楊開東的部隊把投靠的台灣人,組織成「台灣義勇隊」,約有三百多人,分散在幾個部隊,這些人都是從日軍投誠過來的。我雖然也屬於義勇隊的人,但沒有和他們在一起,而是跟著楊開東四處巡視。巡視時都是用二隻腳走的,沒有什麼交通工具,路上楊開東的腳被吸血蟲咬到,也和一般兵一樣,用手把吸血蟲拔掉。

國軍很克難,共軍也很克難,只有日軍的物資和裝備比較好,準尉就有吉普車,車上有貼青色標誌,少尉貼白色的,中尉是紅色的,校級貼黃色的,將軍是大黃色而且插黃旗。好像台灣人賭博用的四色牌一樣,將士相車馬包。

台灣義勇隊打仗的時候都很能打,日本兵或共軍碰到義勇隊,都被打得寸草不留,原因是這批投誠的台灣人,都是帶槍投靠,而且都帶走日軍最好的武器到國軍部隊,表明投誠的決心和意願。我當時也帶了三把槍,中途遇到共軍,給他們二支,自己留一支,加上再從共軍手上拿到一支,帶了二支槍投誠國軍。

當時三百多位義勇隊員,武器都是最好的,光是輕機槍就有一百支左右,重機槍也有七、八支,還有四十發的手槍,只是子彈比較不足。但是只要機槍一掃射,日軍和共軍就嚇死了。
在那裡還是吃飯糰,義勇隊吃的是縣政府向民眾徵糧提供的,四、五天才有一頓肉。楊開東是第六團團長兼副司令,一團有三營兵,一營約有三百多人,他手下約有一千人左右。老實說國軍在海南島並不太受歡迎,向人民徵糧徵不到時,會動手打或搶,這也實在沒辦法,因為部隊有那麼多張嘴都等著吃。

 

■恐佈的月給日

日軍很怕國軍發薪水的日子,而且都稱之為「恐佈的月給日」。國軍不是每個月定時發薪水,而是三個月或半年發一次,錢是從廣東方面的總司令部撥過來。

發餉前三個月,總司令部會派員來點名,有些幹部為了吃空缺,司令部來點名前,都找一些當地人充數,點完人頭後,總司令部根據人數,三個月後發餉。除了薪水,還包括眷口糧草等。所有人頭空缺的錢部流到幹部口袋中。

這種事也發生在光復後新竹的部隊,當時駐在光武國中這塊地的部隊,也是這麼搞。像我住的村子就有不少人被召去點名,參加點名的人還要學打綁腿,點完名後,各人就領「點名費」回家,「點名費」大約做二天工的工資。當年去賺「點名費」的人,現有還有十幾人住在村子裡。

話說回來,為什麼日軍怕國軍發薪水,一些比較黑的國軍幹部,例如我知道楊開東手下的第三營王姓營長,不僅不愛護部屬,吃空缺搞錢,而且把兵當犧牲品。也是就是薪水已經到了,他扣住不發,然後發動部隊去打日軍,只進不退一直衝,打得很慘烈,我還在日軍陣營時,就很怕國軍發薪水的日子,三個月半年就來一次。

幹部要兵士去衝,只要死一個兵,幹部就可以把死掉的兵的軍餉扣下來,放進自己的口袋裡,死一個賺一個,死十個賺十個,真的很可惡,很不人道。這是我進入國軍後才知道的事,實在可惡。

 

■武器混亂敵我不分

楊開東對台灣人很照顧,六、七年前他還找找到海南島去玩,我根本不敢去,大陸我都不太敢去,後來我還是去了海南島,還好他們沒有把當年的事記在心上。

當時楊開東要我去海南島做水晶生意,其實我在海南島時,天天都在水晶山旁出入,早上起床時,眼睛都不能看水晶山,太陽照在水晶山,強烈的反光讓人睜不開眼睛。那時候誰會想去挖水晶。

海南島的資源很豐富,我曾經和日本兵一起去採煤。原來以為要進入礦坑內採,到了現場才知道煤礦就在馬路邊,用鏟子挖就有,挖個幾十年也挖不完。

 

當時的武器很混亂,打了共軍就搶共軍的槍,打日軍就搶日軍的槍,加上國軍自己的槍,一個部隊裡面各式武器都有,亂得很。有一次我聽到日本機關槍的聲音,原來是國軍部隊用日軍的機關槍,武器的聲音常造成敵我不分。日軍的武器是最好的,日軍搶到國軍的武器,就發給當地的自衛隊使用,子彈也補給的很充足。

海南島上的國軍和共軍打的頻率比較高,而且每次打,國軍都跑給共軍追。因為共軍從上到下是基曾民眾組成的,都不怕死,敢衝。日軍和共軍打的頻率,比和國軍打的頻率高,因為日軍也反共產主義。

戰爭結束時,我們還在山裡,楊開東的部隊有三部手搖的通訊機,二、三天後,楊開東告訴我日本投降了,我還不太相信。日本部隊的素質和精神都比國軍和共軍好,怎麼會輸,二三天前國軍還被日軍打得要死要活的。海南島的國軍物資很簡陋,連鞋子都沒有,司令部內有幾個專門負責打草鞋的兵。

確認日本投降後,我們被通知解除武裝。當時屬於台灣義勇軍的人集中等待遣返。包括從佐八堡部隊反正的四十多人,台北州的人逃出一百多人,高雄州也逃出一百多人,新竹州包括謝敏澤和我有四、五十人。謝敏澤是值得一提的人,他是樹林頭人,比我還早到海南島當通譯,我們是同一個部隊,不同單位。他是屬於軍人系統,晚上是不能隨便出來,除非有特別的公差通行証。我屬於警察隊,後來調到情報班屬穿便衣的,晚上可以出勤。

有一天晚上還不到九點,燈火還亮的,我在維新政府後面碰到謝敏澤和另一名台灣人。當時他們穿便衣,我隨手搭在他肩上,把他嚇了一大跳。謝敏澤有些緊張的說,出來辦點事,打了招呼後就分手。我奇怪他為什麼會這麼驚嚇,以為只是出其不意的被我嚇到。

隔天警察隊長吉田宣佈說,昨晚本部通辯長謝敏澤和另一位台灣人逃亡。警察隊是說「逃亡」,軍方說是「行方不明」。後來知道他帶了海南島藉太太和女兒謝瓊芳,一起投誠到楊開東部隊,我還抱過他的女兒,她小時候很愛笑,也很愛哭。謝敏澤過世時,我還幫忙他家人申請撫恤金。

日本投降後,中國政府要日本部隊維持原守備範圍駐守,除了維持治安外,也防止共軍搗亂。投誠的台灣人,依原來所屬的日本部隊集結。台灣人變成戰勝國國民,所有的台籍日本兵都不必執行守備任務。

我們被安排在婦女慰安所的房子,慰安婦原來有日本人、朝鮮人、大陸人、本地人,聽說也有西洋人,但人數不多,停戰後她們都被遣送回自己的國家。空出來的房子安置反正到國軍的台灣人,還是吃日本部隊提供的糧食,等候廣東的一八八師接收。

經過一、二個月,執行中國軍駐守海南島命令的日本海軍大佐司令官少旗,坐著轎車到投誠國軍的營房巡視。大家排隊等候,由謝敏澤代表迎接這位上校司令官。

我還記得司令官說,「看到自己的同胞很高興,國民政府應該會比日本軍隊對你們更好,你們行方不明受盡委屈,今天能看到你們很是安慰,你們很有勇氣,我的部隊奉命鎮守,等廣東接收軍來,以後有機會到日本玩。」

他一邊說一邊掉眼淚,雖然立場不同,但是大家部是接受日本教育,也曾經是日本國民,因而也有感而發的跟著落淚,我也掉下眼淚,場面很感人。

後來一八八師來接收時,讓台灣兵的印象很不好。我曾看到一八八師幹部邊點名,邊吃東西,腳上穿草鞋,實在不像戰勝國的部隊。

 

■營救同伴弄得一窮二白

當我們知道日本人要離開海南島,就湊錢向日本部隊買軍服賺點生活費。我向以前認識的保正想辦法要雞蛋,用雞蛋去換日本裝備,拿一雙鞋可以賣十塊錢,再用這十塊錢去滾,滾了一陣子,我變成有錢人,累積到二、三萬元,可以買一幢房子。

日軍陸續遣返,日本是戰败国,所以日幣大幅貶值,沒有人要。我用十塊錢日幣向日軍部隊換一條褲子,褲子卻可以賣到十塊錢關金,關金是中國政府新的幣制,相當有力,當時用一百塊錢日幣換一元關金都沒有人要。

同時物價飛漲,當地的秤舵是用石頭做的,但都經過政府認證,一斤有十三兩、二十兩、三十二兩等三種標準。商人賣在地人用二十兩一斤、賣給官員用三十二兩,賣台灣兵的就用十三兩的秤,當時台灣兵過得很辛苦,縣政府也沒有糧食給台灣兵,導致台灣兵最後沒有東西吃。

雖然我的口袋因賣日軍軍品而飽飽的,但是好景不常,因為同情一位同伴沒有東西吃,給他一百元。沒想到他到處去講,引來一堆人開口借,這個一百,那個一百,都說回台灣再還我,反正要回台灣了,他們敢開口,我也不好拒絕。結果停戰後,還待了一年四個月才回台灣,弄得我反而兩袖清風,沒得吃。

我有一位鹽水港的朋友陳成枝,他和我同梯次到海南島,也是逃兵。但不是投靠國軍,也沒有投誠共軍,光復時,他變成身份不明的逃兵,被國民政府關在瓊山縣。為了救他出來,花了我不少心力。

我到監獄探監,看門的兵說不能面會。我向一位國軍,表明我是反正義士,希望能探監。我拿證件給他看,他卻說不認識字。他說,要探監塞點錢就可以探了。我身上沒錢,回集中營賣日本軍毯得到一千元關金,塞了五百元給門口的兵真的有效,順利進監獄。

誰知道裡面還有一道關卡,再塞了二百元給守衛,才見到同鄉人陳成枝,他實在很可憐,人在異鄉,同鄉人如同手足。他的遭遇很悲劇,我也悲從中來,二

個人在監獄內抱頭痛哭,我把身上僅有的三百元送給陳成枝。

陳成枝有一位叔叔,是台灣日僑的開發公司在海南島開發,我去海口台灣同鄉會找他救援。隔天我從瓊山走了三個多小時到海口市,身上沒有半毛錢。找了很久才找到會址,剛好問到陳成枝的叔叔。

說明來由後,他還以為我是要「揩油」的,半信半疑的去瓊山,確認陳成枝被關後,打點後就把陳成枝送回台灣,而我卻傻傻的一點都不知道,陳成枝已經回台灣,我交的很多朋友都是這樣。

 

■開始一段折磨人的日子

停戰後,人人都期待早日回台灣,部隊有好幾次要安排台灣兵回台灣,但都沒有實現。我們一千多人從嘉積市走了五天到瓊山縣等船,這是原日軍第十五警備隊守備範圍,那個時候大家都已經一窮二白。許多有點錢的人都自己找帆船回台灣,我卻回不去。終於有一天真的要上船了,港口內有七、八十艘帆船,載了二千多名台灣兵。

我們船上擠得要命,你疊我,我疊你,蹲在甲板上。許多船都已經出發,我們的船卻遲遲還不出發。開船的人說,快要下大雨了,等一回再走,我們在海上浮浮沈沈了一個晚上。我們問他要去那裡,他說要去雷州,我們也搞不清楚那裡是雷州。

我們的船跑得很快,出海没多久就看到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船,约在早上八、九点钟到雷州半島。投誠的台灣義務队和台籍日本兵各依原編制集中,五十人一班,心想我們已經是勝刊国的子民,应该不会太差,结果还是吃饭糰。又開始另一段折磨人的日子。

當時已經光復八個月了,時間約是三十五年的四、五月左右。我們被集中到學校的運動場,睡地上,也沒有說明遣返台灣的安排。天亮被帶到黑岡岩,這是日本海軍在當地成立的海軍訓練所,二千多人各自找地方睡。回想起來在日本部隊睡榻榻米,半路誤打誤撞的到共軍部隊,睡地上,跑到國軍去也是睡地上,現在到雷州半島還是睡地上,這條命實在是波折連連。

那邊有一個湖,我原來以為是海,因為一眼望去看不到岸。我們吃喝拉都用這個湖。在雷州半島投誠的義士和一般的日籍台灣兵的待遇一樣,一天配給一斤半的米,七百塊菜錢,一個星期申請一次。米不夠時,他們要我們先吃,菜錢先發二千元,說不夠的以後再補,後來也沒有補。

 

■偷蕃薯有一套

日本兵身上都有吃飯的三種容器,大家都靠這些工具吃飯。發米時,這些容器堆滿了之外,還用衣服口袋裝米。在那裡沒有點名,也沒有管制,台灣兵自生自滅。大家有米各自煮,自己要撿木柴煮飯,沒多久當地的乾柴枯枝都被撿光了。

一天七百塊的菜錢看起來好像很多,但是訓練所外的民眾賣的蕃薯一斤就七百元,秤舵還是石頭做的,只有十二兩,一斤鹽也是七百元。四週有甘蔗園和芋園,很多人都去偷採,被抓到都被打得很慘,甚至被丟到訓練所門口,向集中營的人威嚇。

 

 當時實在吃得很差,看到蕃署又買不起,去偷又會被抓被打。我就想了一個辦法,現在回想起來,實在比神明還聰明。我拿一張紙叫同伴寫「蕃薯三條,是我送的」。就這樣去偷挖蕃薯,挖了三條,把三條蕃薯用繩子綁在木棍上,蕃薯在木棍前晃啊晃的,大搖大擺的走回訓練所。

當地人看到了就大喊說,「你偷挖蕃薯!」。我說那有,這是我到隔壁村子做工,頭家送我的,不信的話可以看頭家寫的字條。當地農民半信半疑的說,「不能偷挖我們的蕃薯。」

回到訓練所,送一條給寫字條的人。其他人很羡慕,問蕃薯怎麼弄來的。我連續用這種方法弄了二、三次,煮了蕃薯稀飯,全班人都分享到這些成果。

 

■進入廣東市的經驗

有一天我又去挖蕃薯,挖完躺在路邊睡覺,幫人家「做工」總是要晚一點回去比較像。突然有一輛卡車急駛而來,一位穿日本軍服的駕駛下來,車上有二個持槍的武裝兵,他是比我晚到海南島的台灣人,我曾照顧過他。

他說來自廣東市,當時的廣東市就是後來的廣州市。他知道我以前曾經駕駛牛車,問我會不會拆輪胎?我說會。他要我後天下午二點再到這裡等他,我說我的錶被共軍拿走了,他就把手上的錶給我,要我準時到。

回訓練所後,同伴看到我手上的錶很驚訝的問,怎麼會有手錶。我說路上撿到的,他們說我是鬼怪,又不知道在搞什麼了。

過了二天他準時到,上他的車去廣東市,走了二個多小時,在路邊一家店停下來。我幫他拆輪胎,拆下軍車好的輪胎,店內的人拿一個舊的輪胎換裝上去,也就是用軍車好的輪胎換舊輪胎。換好後,店內的人拿一大疊鈔票給我的朋友,至少有幾千元關金。

剛光復時,物資很缺乏,車輛是比較昂貴的裝備,輪胎很值錢。他載我到廣東市內的部隊,把車交掉後,帶我去十幾層高的酒樓。那個時候第一次看到這麼高的樓房,台灣總督府也不過十三層高,新竹市最高的樓房也只有四層樓。我返鄉後,說這件事給朋友聽,他們都說我騙人。並說十幾層樓的房子要怎麼蓋上去。

進入酒樓讓我大開眼界,朋友叫了一道「泥鰍鑽豆腐」,我很好奇問這種菜是怎麼煮的。酒樓的人說,把冷豆腐和活泥鰍一起蒸,蒸的時候,泥鰍受不了熱,就在冷豆腐內鑽來鑽去,而且會把頭鑽出來透氣。時間到了以後,泥鰍的頭都露在豆腐外,然後把泥鰍的頭拉出來,骨頭也跟著出來,泥鰍的肉就在豆腐裡面。

 

■賣香煙變成有錢人

吃完後朋友要我住旅社,說二天後再來接我。我睡地上那麼久了,怎麼會捨得花錢住旅社。就在附近公園找椅子打發,公園內有女孩子手拿著煤球夾,撿煙屁股,也有人賣香煙,整包、零賣都有。我突然想到酒樓內有飛輪和三五的進口香煙,滿滿的任由客人使用,如果能拿一些來賣該有點賺頭。

隔天我先解決肚子的問題,到一家賣牛肉的吃飯,問了价格後大吃一頓。這個時候才知道在雷州的訓練所一斤鹽七百元,廣東市的鹽一斤才一百元,而且一斤就是一斤,不偷秤頭的,雷州那邊的商人坑台灣兵。我買了一斤回雷州當「大哥」,每個人都發鹽給他們。

朋友開車來了,又去拆輪胎賣,回廣東市又带我去另一家酒樓吃吃喝喝。這麼搞了第四次,我開始動手拿酒樓的進口香煙。進酒樓說是等朋友,在候客的沙發上,這個椅子坐坐,那個椅子坐坐,把桌上的煙偷偷放入口袋,一次拿四、五十支煙到公园去卖。

買煙的人還半信半疑的問,是真的進口煙,還是假的進口煙。這個時候我又變成有錢人了。我买了鹽和晒乾的小魚回雷州,照顧我班上的四十多個同伴。

這樣弄了一、二個月。當時酒樓四處都是,中國是胜利国,民眾歡天喜地慶祝,到處燈紅洒綠,所以賣煙赚不少外快。這是身處異地,求一絲溫飽不得不的生存方式。

 

■返回原鄉

我們前後在雷州半島待了半年,國民政府才送我們回台灣。時間是民國三十五年農曆九月九日重陽節,陽曆是十一月份,也就是日本投降一年四個月後,我們才被送回台灣。

回新竹時,先到延平路的舅舅家打聽家裡的情況,他說一切都平安,我摸黑走在今天的光復路上,到今天龍山市場一带,发现附近的樣子都變了。看到一戶好像是自己的家敲門,出來應門的是我的雙親,當場抱頭痛哭。(陳坤火回憶至此,激動落淚)。

我的父親說,他連續好幾天一直夢到我,結果我果真回來。母親煮了麵線、鴨蛋為我洗塵。

三十六年底回到家,隔年楊開東找到我的聯絡地址,寫了好次信,要我到台北找他。我擔心他會找我去當兵,一直沒有回信。但是他還是一再的寫信來,村內的人說如果要調我去當兵,直接就來調了,不會一再寫信。

我跑了一趟台北問明找我的原因,原來他要我參加東西橫貫公路的開墾,起初我沒有同意,但他一再聯絡,後來我也去了。當時他已經台灣東區司令部司令,官階是中將。我和他是戰場上的生死之交,他也很疼台灣人,我們成為很好的朋友,每次有聚會,總是最先問我來了沒有。

前面提到在海南島被國軍俘虜的陳成枝,知道我回來了,他的父親帶他來我家,說當時他的叔叔去探望就救了出來,立即拿船票讓他回去,來不及和我聯絡。他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,特別來感謝我,每回他家中收成就送東西來,有拜拜也找我去。

民國三十一年,我被半強迫的徵召入伍,到三十六年十一月回來,前後五年。

 

◆ ◆ ◆ 全文完 ◆ ◆ ◆

以上《日軍·共軍·國軍——陳坤火的故事》,原題《日軍·紅軍·國軍——陳坤火的故事》,是以潘國正著、中華民國八十六年初版之《天皇陛下の赤子——新竹人·日本兵·戰爭經驗》(齊風堂出版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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